王义道同志:
用这个题目写文章,难免被讥为狂妄。论年事、论职级、论学问、论关系,我和周老都距离太远,绝对不能并列。我却还是要用这个题目,觉得在与我这样与他关系疏远的人交往之中,最能体现周老品格之高尚,待人之诚挚,处事之认真,风度之平易。
1951年,我刚进清华物理系,就听老同学“吹牛”说,中国跟爱因斯坦共过事、懂得广义相对论的,“唯周培源教授一人”。我对他立刻肃然起敬。那时,理科书籍少,我早早就买了周老的《理论力学》,尽管读来费劲,却自以为已是周老的弟子了。院系调整以后来到北大,周老去数学力学系,且行政事务繁忙,无缘做他嫡传弟子。
1954年,我给苏联专家当翻译,周老当时是北大教务长, 偶尔有机会向他汇报工作。第一次使我铭记在心的事发生在苏联莫斯科。1957年11月,中国科学院组织科学家访问苏联,周老是成员。那时我刚到莫斯科大学做研究生,尚未定导师,代表团人多翻译少,我临时去帮忙。一次我到周老房间,见高朋满座,都是著名物理学家,钱三强、施汝为等等。我很拘束,周老却立即把我这个“小八喇子”介绍给大物理学家们。那时正是“反右”以后,他居然把我描绘成了这场斗争中的“英雄”,使我十分汗颜。事情不过是这样: 1955年,我还在北大团委负责理科教工团的工作,在那年的北京市团代会上我被选为新民主义青年团“三大”的代表。后来因故“三大”(那次大会恢复了“共产主义青年团”的名称)延期,到1957年5月才召开。那时我已考上留苏研究生,离开了团的岗位,在复旦大学跟苏联专家学原子光谱。“三大”开会时,团委打电报要我回京出席大会,我还留恋业务不大愿意呢!后来北大一些学生就以此为由写大字报攻击团委不民主,说谁选了王义遒当“三大”代表。这就成了北大“右派进攻”头阵炮。其实我本人当时不在校,后来才看到,我实在不配当“英雄”,但周老对人的关心却深深铭记在心。
这次跟周老见面,我向他反映了我在莫大学习方向问题。我考莫斯科大学拟学“高分辨率原子光谱”。1956年,周老请来了刚从加拿大归国的丁渝教授,在北大物理系开创了波谱学(波谱学的名称是丁渝教授起的)方向。波谱学技术比高分辨率光谱在研究原子精细结构上有优势,我设想转学波谱学,莫大物理系当时没有这一方向,我打听到列宁格勒大学在开展这方面工作。我把这个情况向周老一说,他马上表态,“这好办,我将会见苏联高教部官员,要向他们反映,把你转到列宁格勒去。”周老虽然这么说,我却并未完全当真,觉得他那么忙,未必能如愿以偿。我还在莫大另找出路,居然打听到有一位科学院的专家在莫大核物理研究所兼职,从事波谱学工作。于是,我找到了他,并承他慨然收为学生。一个多月以后,苏联高教部来了“命令”,要我转学到列宁格勒,我才真正感觉到,周老的一个允诺,是会扎扎实实地兑现的。
我1961年回国,被分配在无线电系工作,周老己是北大副校长了,我在基层很少和他交往。1965年3月,北大干部都在国际饭店开会,试图消除1964年“社教运动”的恶劣后果,实现大团结。一天,周老把我从会上叫出来和他一同回校,布置去陕西汉中建设分校事,他说起这件事来很兴奋,不仅是为了“备战”,而且要使汉中这个内地山区实现现代化。在他的感染下,我对建设汉中分校这个当时的机密任务,感到既神秘,又兴奋,好像真要去实现共产主义大业,消灭城乡差别,思想上几乎没有任何顾虑。几天后,我们一伙人就风尘仆仆跟着周老到了汉中。
我从未去过内地,初到汉中,这个地方给我的印象和《三国演义》里诸葛亮屯兵时的情景差不多。想到要使这么落后的地方跨越2000年,“电灯电话楼上楼下”地现代化起来,兴奋不己。我们很快选定了建校地址,开始按我们的“现代化”蓝图设计建筑方案,工作进展异常迅速。我负责的无线电系进程第一,周老几次表扬了我们。在汉中这几天,周培源这位大科学家又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。在列车上,他再现了当年的豪气,而他的平易,近乎粗俗更使我惊异。阳平关一下火车,我们在一家小饭馆吃面,桌上放一盘粗盐算是唯一调料,“红油”面加几条有点脏兮兮的肉丝、葱叶,无鲜味可言。我是勉强咽下一碗,他却大口吞食了两碗,似乎津津有味。选址时在褒城农校用餐,下饭的只是一片黑咸菜叶。他多少觉得有点委曲了我们,一天他说:“到河东店打牙祭去,我请客。”河东店是附近一个小镇,有几家饭馆,他请我们吃了饺子。说实话,这饺子是再粗俗无味不过的了,他还是狼吞虎咽的样子。我心里想,这就是中国的大教授!他后来告诉我说,他抗战时走过的路,比现在苦多了。啊!中国爱国的高级知识分子是在磨难中千锤百炼出来的!
“文革”后, 1979年,汉中分校全部撤回,在海淀,我们波谱学及量子电子学教研室地无一垅,房元一间。我从学蹬三轮开始,天天搬家,建设实验基地,工作辛苦,人员散失,心劳体乏。当时,科学院武汉分院要调我去武汉物理所工作,原武汉物理所的所长王天眷先生来京找到周老。天眷先生30年代在清华物理系读书,是周老的学生, 1960年从美国辗转归国时,周老曾给他接风。我虽热爱自己的专业,但多少也为那边工作条件好而动过心。周老向王先生一口回绝了,劝我最多去兼职。我考虑当时两边都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干好,谢绝了兼职。我又一次感谢他对我和对北大波谱事业的爱护之情。
此后,周老离开北大,我们很少见面。1986年,他来北大开会,见到我说:“你是教务长了,教务长工作很重要!”我知道,周老是院系调整后北大第一任教务长,他是干得很出色的。现在,我是他以后第5任教务长,他在鼓励我象他一样干好!后来,为了筹建湍流国家重点实验室,我找过他两次,征询他的意见。每次去时,他非常客气,且滔滔不绝地回忆往事,畅谈当前工作,非常兴奋。我真怕这不利于他的身体,所以不敢轻易去打扰他。
1993年11月24日晚,我回家已11点多了,家里告诉我, 盛森芝来电话说周老今天去世了。我头脑象五雷轰顶。不是说他最近身体恢复得很好了么?我正想找时间去看他,他却走了,我悔恨不已!为什么早不去看他?那夜,我久久不能人睡,他不是和我亲近的人,但却对我的一生有巨大的影响。也许这就是一个伟大的人吧,我想。
注: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无线电系教授,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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