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小礼同志:
从我认识周老起,在我的印象中,周老总是极其忙碌的,每天从早到晚各种工作排得满满的。一方面,我从心里对周老这种工作精神感到钦佩;另一方面,又为自己很少有机会向周老当面请教而感到遗憾。
1963年春,我要向周老请教一些大科学家的哲学思想问题, 当时他正在医院住院。于是我就到医院去看望周老。我试探着在非探视时间闯了进去,周老正在研究湍流问题,桌子上、床上都放着稿纸,密密麻麻的公式和算草。我向周老问候和说明来意后,周老放下手里的工作,非常亲切地同我交谈起来。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,却兴致勃勃地详细介绍了他自1957年起参加过的4次帕格沃什会议,即国际科学家讨论和平问题会议的情况,并要我查看这个会议的刊物《原子科学家公报》。周老告诉我,像玻尔、玻恩、鲍林等等大科学家,不但关心哲学问题,而且关心各种重要的社会问题,尤其关心世界和平问题。我非常意外地获得了聆听周老长达一小时谈话的机会,真是喜出望外。这次谈话,宛如周老亲自给我讲了一堂深刻而又生动的课,把我的思想从科学与哲学引向科学与社会这一广阔的研究领域。以后,我常常回味和反复体会这次谈话的内容,真使我一辈子受用无穷,并且深感周老本人就是这样一位十分关心社会问题的大科学家。
1989年深秋,听说周老因患严重的心脏病而住院了。待他病情缓解以后,我去医院探望。我又试探着在非探视时间闯了进去,周老一见到我就说:“这次我是因为高兴而生病的!”他解释说:“因为湍流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,我太高兴了,才发作心脏病的。”我说我对湍流一点都不懂。周老立刻耐心地向我讲解起来。
记得周老是从“湍流”这个词说起的。他说:过去工程中叫“紊流”,在日本叫“乱流”。他自己起初用“激流”。 40年代在昆明的时候,王竹溪先生查了书,中国古书上曾有过“湍流”和“涡旋”。王先生建议用“湍流”一词,这个建议很好,此后就用“湍流”了。
接着,周老从1895年英国人雷诺的工作谈起,叙述了湍流研究历史发展的几个阶段和他自己的研究经过,一直讲到近两年他和他的学生用一种逐级选代方法求解,理论计算与实验符合,终于取得了湍流理论研究的重要突破。
我说,我大致地理解了湍流研究的这次突破性进展的意思。我怕周老一口气讲了这么多,太累了。不料,周老笑着说:“不累,我今天精神很好,我还可以给你讲讲相对论的工作。”我说我对相对论更是一点都不懂了。周老说:“你不是学过数学吗,我给你讲讲,你会懂的。”
周老起身从桌子上拿了一叠九三学社中央委员会的信纸,坐回沙发上,一面写,一面讲解起来。
周老写出了爱因斯坦的引力场方程, 10个未知函数,却只有6个独立方程。所以怎样求解就成为广义相对论的一个困难问题。很多人用坐标变换来减少未知函数以求解,他们以为坐标在引力论中是无关紧要的,是“坐标无关论”。而周老自己则始终认为在引力论中坐标是有物理意义的,是“坐标有关论”。他主张用引进新的物理条件的办法求解。1979年,他把谐和条件作为物理条件引人,以增加独立方程,相当满意地解决了爱因斯坦场方程的求解问题。
周老说,广义相对论的理论研究结果需要实验检验。他希望通过实验来验证他的“坐标有关论”。他设计了一个光速测量实验。他的学生李永贵正在做,已经有很好的进展,测量技术的精度很高,继续做下去,有可能用这个实验来统一几十年来对爱因斯坦引力论的认识分歧。
说到这里,周老是很兴奋的!但是,护士进来提意见了,告我们不能再谈了。这时,我也担心周老会太累,立即准备告辞。我感激地说:“今天周老给我做了这么系统的讲解,我收获太大了。可是时间太长了,现在周老该好好休息了!”
我正要离开病房的时候,周老又补充地说:“年轻人都想出国去,其实,像湍流和引力论这样的基础理论研究工作,在国内也是能够做出好成绩的!”
真是难忘的一课!我一直细心地收藏着周老为我讲解相对论时所写的那一页信纸,如今已成为珍贵的永久纪念物了。
每当我回忆起周老两次在生病住院期间为我“讲课”的情景。心情都是十分激动的。尤其是1989年底的那一次,我是多么幸运地聆听到周老在87岁高龄时亲自畅谈他一生所从事的两项主要的研究工作。人所共知,周老所从事的两项研究都是理论物理中的难题,而且他是在各种工作极其繁忙、条件又很艰苦的情况下坚持研究的。周老以惊人的毅力,终生镇而不舍,才能在两项基础研究中不断地取得优异的新成就。周老是我衷心佩服和永远学习的榜样!
注: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教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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